第249章 进退两难
“弟良拜上师兄,天下九州,富属梦危,中唐二境,国民安泰,弟生于边陲之地,居于恶水之滨,既失王宠又塞交通,是处也,上不见泽于滴水,下不见沃于寸土,勤耕一岁不过果腹,日夜劳作只得温饱,宗祖久苦焉。及弟之出世,尊堂欢欣,祖父雀跃,行年八岁,爷娘百谋乃知耕作终是苟且,非读书不能显达,遂弃屋瓦,鬻田舍,举家迁徙,求诗文,供学塾,始闻圣训,祖父殷殷,尊堂切切,所求所盼者弟之良于诗书也,奈何弟资质鲁钝又好玩乐及至今时终未成器,思之念之弟愧恨不已。” ‘秋池山’上,梁榭看着任嘉娴替他写的辞呈,辞呈中提到的这些事太过久远了,远到连他自己都已记不太清。 “弟九岁,双亲弃耕从商别弟离乡,辗转于市井之间,困顿于江湖之上,经年一见所得堪付学资,祖父婴病未敢多言.....” 之前所说大多是真事却与事实有些不符,当年朝廷大兴社学,民间子弟八岁不就学者,罚其父兄,他半自愿半被迫的就了学,至于祖父和父母对他的期盼也的确较高,至于后一段梁榭记得当年父母的生意做的还不错,否则也不会在后来被山贼洗劫丢了性命,至于祖父,素有肺疾,后来又染上抽旱烟的习惯,曾记得祖父将烟丝放入烟袋中点上火一吸霎时烟雾缭绕,弄得满屋子都是,呛人得很,祖父还老是逗他说烟里有神仙,那是仙境,他信以为真每次祖父抽烟时他虽呛的厉害还是要跑到烟里找神仙。据说这东西是从‘西荒赤鬼’传入的,不知怎地就在中原风靡了起来,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穷苦百姓都以吸食这东西为乐朝廷屡禁不止,曾记得祖父每吸一口都要咳上半天,想必祖父抽旱烟的习惯与他的病故不无关系,祖父病故后年幼的他不得不四处流浪偷食。 辞呈上这一段话让梁榭心中有些不爽,他小时候固然过的不痛快然而师兄更难,却还能照顾他们,他又何必再添油加醋博人同情?再往后看去,说的是这几年来东奔西走的难处,然后又说到大师兄收留众人,万分感谢,再说到‘扬刀盟’人才济济,自己才能庸碌留下也无所建树等套话,正好岳父升迁,又与嘉娴两人言归于好等事,于是也想成全他们父女的天伦之乐,自己也可在衙门谋个差事,全了父母及祖父的期盼等等。 这一份辞呈几乎将他从小到大的事全说了一遍,结合他们这几年的生活可说是情真意切,逻辑上更是清晰无比,一步步阐述梁榭的难处,最后请辞的理由更是任谁都难以拒绝。梁榭知道以嘉娴的水平哪怕丢开这么多年写这么一份辞呈仍然是手到擒来,然而让他不爽的是嘉娴将他们的窘境添油加醋说了一番,更让他极度不舒服的事嘉娴没有和他打任何招呼便将辞呈写好,显然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给他选择的余地。 梁榭走到邵鸣谦屋外站立很久,脚步始终未忍踏入,在外人面前邵鸣谦是一方巨擘,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可现在的梁榭已感受到师兄这些年来的不易。就像自己的父亲,自己在小的时候不觉得他多么有本事,多么了不起,然而此时回想在祖祖辈辈耕种为生的情况下能够卖掉赖以生存的土地,将全部家当供他读书是要下怎样的狠心? 在他现在看来,这件事或许并不难,可对于当年的双亲和祖父来说这几乎等同是生死抉择,双亲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供他读书归根结底还是想要为自己的儿子拼一条出路,虽然这条出路或许还不及不拼,可那是希望,是他们能知道的唯一的希望。大师兄和父亲是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可他们的性子是一样的坚韧,他们的路是一样的难行,自己作为师兄身边唯一的亲人本该帮着他打理帮派共渡难关,然而自己给师兄带来的却是拖累,现在事情稍有缓和却又要拍拍屁股走人,这实在不该是男人该干的事。 “是书良么?怎么不进来说话。”邵鸣谦的声音传出,尽管梁榭武功大进在邵鸣谦的深厚功力之下还是无所遁形。梁榭走上前去,推门进屋。 “师兄。” “坐吧。”梁榭落座。邵鸣谦道:“你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梁榭欲言又止。 邵鸣谦看了看梁榭袖口露出的一截褶皱的纸,以及他在袖中攥的紧紧的手,笑了笑道:“看来她很了解你嘛,你果然还是决定要走。” 梁榭一鄂道:“师兄......都知道了。” “嗯,柳姑娘上午来找过我,你的事她都跟我说了。”邵鸣谦道。(十一月二十七) 梁榭苦涩一笑道:“她倒嘴快。” 邵鸣谦道:“她是担心你回去遭到要挟请我派几个人暗中相助。” 梁榭一怔,无言。 “拿来吧,既然都写好了辞呈看看也无妨。”邵鸣谦道。 梁榭略微犹豫从袖中将辞呈取了出来递给邵鸣谦,邵鸣谦接过看了一遍微笑道:“头脑清晰,步步为营,字迹刚劲狠辣,意态逼人,书良,这辞呈可不像是出自你的手笔。” 梁榭一凛,想不到两人十多年没见师兄还是一眼看出这不是他写的,当即道:“师兄好眼力,师弟这些年已把学的字忘得差不多了,这是嘉娴代写的。” 邵鸣谦眉头一皱,道:“看不出弟妹竟是如此厉害之人。” 梁榭道:“嘉娴性子要强一直也是有主意的人,若是在朝中为官或是投身帮派必然是一把好手,只可惜这些年被病拖累的厉害,没有精力管其他事。” 邵鸣谦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这就难怪秦昭这种老江湖也会栽了。” “师兄懂得识字辨人?”梁榭此前也这么想过,只是当时话不投机没有细问,任骁又好吹牛功劳尽往自己身上包揽此刻听大师兄这么一说更加确认当初迷倒秦昭等人是嘉娴的手段,只是让他意外的是大师兄竟然只看了嘉娴写的字便猜出她的个性。 邵鸣谦道:“见的多了多少能猜个大概,跟弟妹过了这么多年你没少被欺负吧?” 梁榭道:“男人本该让着女人,何况她身子一直不好,让她念叨两句也不吃亏。” 邵鸣谦笑了笑将辞呈收起,问道:“你和弟妹打算什么时候走?” 梁榭道:“就这几天吧。” 邵鸣谦道:“你可知你的这个决定将会给你带来什么?” 梁榭苦笑道:“我想过了,等待我们的或许是武经国的威胁和拷打,或许岳父是的白眼和轻视,当然也少不了江湖同道的唾骂,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委曲求全唯唯诺诺过一辈子。” “既然如此你还要走?” “我......他毕竟是嘉娴的父亲,只要他们能和好,无论江湖朋友怎么唾骂我也认了。” 邵鸣谦道:“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武经国不杀了?” 梁榭苦笑道:“师兄别取笑我了,我这点本事根本杀不了他。” “李泽堂他们的仇也不打算报了?” 梁榭心头一震,愕然盯着邵鸣谦,只听邵鸣谦继续道:“赵东冉,刘暮,陈小发,楚同熙,坚晓白的仇都不打算报了?” “你......你怎么知道?”梁榭震惊更甚,邵鸣谦口中这几个人分别是赵三,刘四,陈五,楚六,坚九,正是梁榭曾经出生入死一起当杀手时的兄弟,这些名字在江湖上根本不会有人同时知道,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对应的就是赵三,刘四等人,可以说云老所找的人以前在江湖上或许较为出名,但后来几乎都是被人忘得差不多的,绝没有一个人的名号是太过响亮的,以免被人有所察觉。所以邵鸣谦绝对不会知道这些人,也绝对不该知道这些人,除非.....。 “意外么?”梁榭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邵鸣谦看着梁榭神色无比肃穆,说道:“‘京城’一战你能在司寇元焽,百忍精堂杀手,霸公,猎北风,项岳等数十位高手手中活下来,你不觉得奇怪么?” 梁榭一直不解云老为何拼死也要护他周全,后来觉得或许是云老对他有愧,可此时经邵鸣谦提起他隐隐想到一种可能。 “师兄认得云老?”梁榭问道。 “师弟,你可知道财神是谁?”邵鸣谦没有回答,反而又抛出一个问题。 梁榭道:“听说‘大隅天城’‘水宗’历任宗主都以财神为号,‘水宗’负责掌管‘大隅天城’所有账目,盈亏,财帛等事,财神的地位大概和我们的‘禄堂’堂主差不多。” “还有呢?” “据说财神是下一任天君最有力的候选人。” “嗯,还有呢?” “还有?”梁榭一头雾水。邵鸣谦没有解释,而是耐心地看着他,梁榭思忖片刻道:“‘财神’助师兄壮大‘扬刀盟’是我们名义上的祖师。” 邵鸣谦正色道:“祖师就是祖师,没有名义上实际上的分别。” “是。”梁榭不敢多言,应道。 邵鸣谦见他态度诚恳这才又问道:“当年‘大隅天城’内乱,‘财神’的最终去向江湖上是怎么说的?” 梁榭道:“江湖上流传好几种说法,有的说‘雷神’放过‘天君’和‘财神’后‘财神’去了海外,有的说‘财神’和‘天君’去了‘明唐五镜’,很少有人说‘财神’来了‘扬刀盟’。” “嗯,那你想过没有,‘雷神’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而要放过‘天君’和‘财神’,世上那么多帮派‘财神’又为什么唯独要到‘扬刀盟’来,‘财神’虽没能带来‘大隅天城’的金银财宝可他为何将一辈子积攒的钱财全部投入‘扬刀盟’,云老的武功高到那种地步又为何会受伤,这世上还有谁能伤得了云老?”邵鸣谦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 梁榭将邵鸣谦的问题一一思索,隔了好半天突然惊呼道:“‘财神’难道是云老救下的?师兄你......你和云老是一伙的?” 邵鸣谦微笑道:“‘扬刀盟’算是云老最大的一颗棋子,加上云老本身的实力和其他一些势力足以应付任何局面。” “难怪......”梁榭摇着头道,这一切似乎很难以置信,他当初为了面子没好意思投靠师兄,以为靠着自己的打拼给嘉娴看病,哪曾想到头来小命还是靠着师兄保下来的,他心中想着此前种种神情竟已呆了。 邵鸣谦看着梁榭,没再说话,他不着急他一向很有耐心,又过了半晌,梁榭这才回过神来。 “师兄接下来打算带着‘扬刀盟’的人去对付武经国?” 邵鸣谦点了点头,梁榭惊道:“以我们的实力怎会是他们的对手?即便最终能够取胜,‘扬刀盟’也会伤及根本的。” 邵鸣谦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望向窗外,过了好半天才神情凝重地道:“从云老找到我的那天起,‘扬刀盟’的根本就已经注定要被伤了,区别只在于何时伤何地伤是伤在内贼手中还是伤在外寇手中而已,我们都希望‘扬刀盟’众兄弟的血是为保家卫国而洒,可现在却不得不先内斗。” “师兄,云老已经死了,我们......” 邵鸣谦笑了笑道:“有的事不管结果如何总是要去做的,就像大师伯抗击东岛,就像‘财神’资助‘扬刀盟’,这些事一开始或许是旁人发起的,但只要开始了就是自己的事,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目标,也是共同的责任,不需要别人督促,不需要别人给予报酬,更不计得失,因为这注定将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大师伯的选择如此,云老的选择如此,‘财神’的选择如此,我的选择也是如此,或许你将来的选择也和他们一样。这件事无论如何改不了,所以那日师父来找我我只能将他扣下,否则将来我们与武经国对垒的时候无论双方谁胜谁败武经国都断然不会放过师父,现在无论我们双方谁赢谁输至少师父是安全的。” 梁榭怔住了,他所在意的是个人的得失,妻子朋友的得失,而大师兄在意的却和他完全不同,大师兄更能为大局着想更能为别人着想,师父对他那样他依然为师父留了条后路。他突然彻底了解大师兄当年为何不争取二师姐的原因,彻彻底底了解了,想必在那时他的想法已和大师伯当年出征前一模一样,所以在云老找到他的时候能够一拍即合,所以能够在云老死后他依然守约,只是让他不解的是云老的手段谈不上卑劣,却也谈不上光明,以大师兄的人品怎么会愿意和他纠缠在一起的。 邵鸣谦看了一眼怔住了的梁榭,叹了口气道:“云老找过我之后不久‘财神’就来了,从那年开始中州冬天开始结冰,匿燹二州常常下雪,天气比前些年更加反常,夏天热的厉害,冬天冷的意外。那年开始云老养了好长时间的伤,计划被迫一再延后,好在君瑶能力出众,开镖局,通路子,一手操办,倒也未用我们帮多少忙,反倒替云老筹措了不少银两,后续云老与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借此方便了不少。” 梁榭更是愕然,道:“肖总镖头是云老的人?” 邵鸣谦道:“君瑶不但是云老唯一收的正式弟子,大概也是云老最疼的人,只可惜云老伤的太重无力传授否则以她的资质如今跻身天下前十之列也不是不可能。之后云老以‘拏云手’卸掉大部分寒雷后便急忙赶去了京城,那时的朝局又恶化了不少,之后云老在京城碰巧遇到了你,再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梁榭道:“肖总镖头与云老合作,后来将镖局卖给云老也是做戏的了,肖总镖头既然是云老的徒弟怎么后来再也没露过面?”想起肖君瑶梁榭心中一荡,肖君瑶是他生平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堪称无懈可击,纵使以任嘉娴高贵的气质,柳十一惹人疼惜的柔美在肖君瑶面前也要失色许多。(如果说梁榭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没有丝毫妄想各位男人同胞你们信么?) 邵鸣谦道:“怎么没有?你不知道罢了,凤七生日那天我与君瑶和悟禅大师就在京城。” 梁榭愕然道:“师兄在京城怎么不去帮忙?” 邵鸣谦道:“云老做事必有他的打算,贸然相助只会帮倒忙,张总镖头他们不就是个例子么。” 梁榭默然,的确,要不是有人‘帮忙’,云老也不会死。 邵鸣谦又道:“云老仙去后,君瑶伤心欲绝,直到现在一直没离开京城,提醒一下以后见着君瑶,离她远一点,死在自己人手里就划不来了。” “多谢......师兄提醒。”梁榭心中惭愧,含糊答应。 师兄弟二人聊了很久,聊了很多,邵鸣谦并没有出言挽留梁榭,对于他的选择邵鸣谦未加不干预,只是将事情说了个明白,也将他以后可能过的日子帮他进行了分析预判,然后让他自己进行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