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吴关:我被问住了
无人讲话,河风吹拂着岸边的芦苇。 沙沙沙—— 丰水河不算宽,也不算窄。 从河岸一边渡到另一边,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 这恰到好处的时间,足够让人生出许多联想。 至少,船家老丈是有一些联想的。 因为他先开了口。 “几位过河,是为了查案?”老丈问道。 “是。”吴关依旧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他冲船尾笑笑,他知道隐在黑暗中的船家能看到他笑。 “真有人犯被劫了?”老丈又问。 “是。” “难道匪徒逃到我们这边了?” 这次,吴关沉默了。 他在等待,等待着船靠岸。 现在,船已靠了岸,他却并不下船。 吴关道:“这片水域只有您一艘船,匪徒有没有过河,您最清楚。” “你怀疑我与匪徒是一伙儿的?”老丈放下撑船的竹竿,摊手,又抬起一只脚抖了抖,“就我这个老东西?” “您误会了,我就随口一说。”吴关道:“匪徒总要有个藏身之处,附近的村落,还有鄂县,我们得去搜一搜。请问最近的村子怎么走?” “村子啊……” 老丈被吴关的收放自如弄得很是无奈,他口吻明显故意温和了许多,以免再次显得自己敏感过度草木皆兵。 这后生年纪不大,倒挺能唬人。 “你们沿河向北走,不多时就能看到村子,这是最近的一个,然后折返回来,向南还有两个村子,以及一座废村。” “废村……是您所在的村子?” “是。”老丈伸出一只手,向南指了指,“或许你们应该先去鄂县。” “哦?” “那儿有大把的邸店,商队云集,是最好的藏身处。他们只需扮作押镖或赶车的队伍,没人会起疑心。” “您说得在理,那就先去鄂县。”吴关突然岔开话题道:“忘了问,您怎么称呼?” “姓曹,曹增子。” “增添的增?”吴关道。 “是,多添些孩子,父母希望家里人丁兴旺。”老丈自嘲地笑笑,“有啥用?有阵子是挺兴旺的,全村几十户人家,我有三个兄弟,还有三个儿子。 后来打仗,没完没了地打。打一次就少些人。最后只剩我一个。 你说,将孩子生下来,是为了让他们受苦吗?” 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吴关没法回答。 “我刚才听说了一件事,”吴关道:“前朝时丰水河里曾出过祥瑞。” 这次,换老丈沉默了。 沉默许久,吴关听到了一个简短的声音。 既像冷笑,又像冷哼。 这已足够表明他的态度。 “几位不下船吗?到了。” “下。”吴关牵马走向一侧船舷,“您这两天一直在船上吗?回去时恐怕还得劳您帮我们渡河。” “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您的船,很好。”跳进河边的浅水区域,吴关一边往岸上走,一边夸赞道:“载了七个人六匹马,我看吃水还不算深……您这船可不小。” “这不是我的船,”老丈道:“村里大户花钱造了这条船,后来大户家里死绝了,船就是我的了。” “那我得向您学习,熬到最后总能捡些好处。” 六人上了岸,吴关冲老丈一拱手,“咱们后会有期。” “好,我就在此等你们。” 六人翻身上马,朝着鄂县的方向赶去,衙役一边催马疾驰,一边扯开嗓子闲谈。 “鞋袜裤腿都湿了,可真难受!” “忍忍吧,到了鄂县,咱们先找间邸店,将鞋子烤干。” “烤什么,一路驰过,风吹也吹干了。” 吴关插话道:“那也要找间邸店,先补个觉再说,没精神怎么查案。” “是了是了……” “哎呀跟着吴郎就是好,吴郎最体谅我等了。” …… 船上的老丈目送几名公差离开,直至他们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处,他低头沉思片刻,反身回到拱形船舱,戴上蓑帽,溜着船舷下了水,像只泥鳅。 泥鳅泡在水中,又朝着几名官差所在的方向观察倾听片刻,确定周围无人,终于悄无声息地上了岸,向着西边牛首山的方向跑去。 呱唧呱唧—— 湿了水的草鞋踩在地上,声音很有特点。 不远处,吴关和几名衙役躲在一片树林边缘,向着渔船的方向观望。 “还真走了。”有衙役道。 其余几名衙役正往马蹄上裹布。 他们将上衣撕成碎布,裹住马蹄,如此人马行走起来便可悄无声息。 裹完了布,有衙役道:“咱们跟上?” 吴关点点头,“跟上瞧瞧。” 牛首山。 若杀回马枪监视老丈只是常规操作,那确实跟踪到了吴关重点怀疑的牛首山,就是意外收获了。 有夜色掩护,跟踪还算顺利。先是进入一片树林,不多时,脚下的路有了缓缓向上的坡度。 上山了。 一个渔夫上山并不稀奇,可大半夜跑进山里,换成谁都很奇怪。 不得不说,老丈身体素质真好。跑十多里路,脚步不虚大气不喘。 跟踪的几人呼吸却开始加重,他们预感到跟着这条上钩的鱼,或许能找到整个鱼群,不由有些激动。 其中吴关的呼吸声最重。 他已在极力克制。 没办法,体力差是硬伤。 此刻他仍伏在马上,由那安慰过他的衙役牵着马。 “应该快到了。”衙役还想安慰吴关,却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吴关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意思是请千万别勉强。 只剩沉重的喘息。 吴关觉得头痛眼花,四肢无力。 根据从前的经验,这是发烧了。但他没告诉别人,以免影响跟踪。 他从衣襟随便扯下一块布条,将水囊里的水淋在布条上,又将湿布条扎在头上,希望这样能降降温。 这样昏昏沉沉,不知走了多久。吴关好几次觉得天边已有了亮光,太阳要升起来了,定睛一看,却仍是一片漆黑。 病着还要艰苦奔波,这可太折磨了,吴关甚至生出了“不会要死在这儿吧”的想法。 好在,前方的老丈发出了声音,吴关的注意力被吸引,不必深想下去了。 “刘将军——”老丈低声呼唤着:“有人吗?我来见刘将军,请守卫的兄弟通报一声。” 刘将军是谁?看称呼是一名军队统帅,看姓氏,又不是魏徵的兵马。 吴关强忍头痛,仔细思索着,确定魏徵所率的人中,没有姓刘的将领。 等了约莫半刻,一个人影自前方转了出来。 “你有何事?”那人影问道。 “官差来啦!我来报个信,那官差头子……”老人迟疑了一下,思考着该如何形容吴关,“我看不透他……刘将军还是早做打算吧。” “官差已过河了?” “过了,乘我的船过河,来打前站的。” “不会有人跟着你吧?” 老丈忙摆手,“咱们交情不是一两天了,刘将军知道,我死也不会为官府办事……” “知道了,你回去吧。”那人影打发起人来,毫不客气。 老丈也不多言,一拱手,转身就走。 吴关朝身边衙役比划着手势。 两名衙役领会,待老丈走出一段距离,又跟了上去。 吴关指了指黑影所在的方向,“咱们跟着他。” 其余三名衙役牵马,带着吴关向牛首山更深处走去。他们一边前进,一边留下记号。 天黑极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仿佛都不见了。 在荒野中熬过夜的人会知道,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星星月亮仿佛一群不耐烦的守夜人,已迫不及待地吹熄了灯,钻进被窝准备睡觉,反正太阳就快出来了。 太阳却还没有出来。 前方的人影显然十分熟悉地形,他走得很快,不时驻足回头观望,间或突然停下脚步,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他很小心。 吴关等人跟踪得心惊胆战。 若天亮了,没了夜色掩护,跟踪起来就更难了。 此地显然是那位刘将军的地盘,若暴露了,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好在天亮前那人影到了一处山洞口。山洞就是他的目的地。 洞口有他的同伴。见他回来,同伴问道:“怎么样?” “撑船的老头儿突然上山。”人影道:“我去向刘将军禀报一声。” “等会儿再去,”同伴拦了人影一把,“刘将军定然正在跟那两个小娘子快活,你此刻去扰他,怕要吃一顿马鞭子。” 人影闷哼一声,抱着臂,一副强忍下不服的架势。 不远处的树后,吴关对那最关心他的衙役道:“快回去,搬救兵。” 衙役嘱咐道:“那你们小心。” 说完他牵马迅速离去。 “接下来怎么办?”有衙役提醒道:“总不能在这里干等吧,若闫县尉真在此,每过一刻就少一分生还的把握。” 吴关倒真想干等着,身体已不允许他走上前去与两个人影对话斡旋,脑袋也迟钝昏沉起来。 但他清楚,衙役的话在理,闫寸等不起。 他咬了一下舌尖。疼痛拉回了部分意识,让脑袋清明了些。 “我去探探。”吴关道,“若我被俘,那是有意为之,你们切勿轻举妄动,待援军赶到再做打算。” 不给衙役辩解的机会,吴关一闪身,不再用树木遮挡自己,大步走上前去。 “刘将军在吗?”吴关道。 嘎吱—— 噌碐—— 箭上弦刀出鞘的声音。 两个人影瞬间摆出了防御姿势。 夜太黑,就连他们的兵器也没有反出冷光。 但越是这样,越显得他们手中的兵器让人捉摸不透,仿佛他们本人也高深了起来。 “我找刘将军。”吴关又道。 “你是谁?”与渔民老丈对答过的黑影问道,他手中的弯刀直指吴关。 “我代表你们绝不会效力的官府,至少是长安的一处官署。” 执刀之人逼近,刀锋已点在了吴关肩上。 “你跟踪老头儿来的?” “是他主动带路,”吴关道:“你们不必气愤,任谁看到朝廷大兵压境,已将牛首山团团围住,都会选择合作。” 两个黑影左右摆头,似乎想看看“大兵”在哪儿。 哪儿看得到。 吴关继续道:“你们有多少人?一百?一千?” 黑影不语。 “京畿道乃朝廷核心区域,精锐之师数万,无论你们有多少人,都不是对手。” “杀了他!莫跟他废话!”开弓的黑影提议道。 “那你们也得死。”吴关直面他的箭,毫无怯意,“带我去见刘将军,我有保你们性命的办法。” 肩上的刀始终没动,倒是弓弦又嘎吱嘎吱地响了两声,昭示着主人的躁动。 “汉人只会撒谎!”开弓的黑影又道,“不能信他!” “你们不是汉人?”吴关有些吃不准,因为这两个人的汉话说得很标准。 “不是。”开弓的黑影语气中满是嫌弃,就差补一句“你才是汉人,你全家都是汉人”了,仿佛做汉人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 “北边来的?”吴关问道。 “是。” 吴关大概明白了,不用说,准和北境战事有关。这些年仅是突厥和唐之间,不知互派了多少探子奸细。 若真如此,可就麻烦了。 在国仇家恨面前,闫寸的一条小命算什么?落在这些北境来者手上,他们杀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而朝廷在军国大事面前,也不会考虑闫寸的个人安危——至少不会将他的安危看得多么举足轻重。 “大兵既然围了我们,为何不直接攻上来?”执刀的黑影问道。 “因为你们手上有朝廷想要的人。” 吴关答得笼统,他并未指明朝廷究竟是想要王力,还是前去截杀王力的魏徵,又或者是前去寻找魏徵的闫寸。 他也不知这三人的下落,有没有人落到这些蛮族手上?如果有,是谁? 吴关在试探。 “你想要谁?” 吴关暗暗叹了口气,他没考虑到了北方蛮族的行事风格。 这要换成魏徵那种老狐狸,早就自个儿琢磨起来了。他宁可相信自己的猜测,也不愿听别人吐露信息。 可北方蛮族不同,按照汉人的描述,他们愚笨得很,脑子都是新的,从没用过。可也因此,人家不懂就直接问啊。 吴关正要张口回答,山洞内传出了一个声音: “谁在那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