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归园田居》
雨水敲击着檐瓦,岑寂中,师昧喝了口茶,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吧。” 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一面锈迹斑驳的铜镜,镜缘刻绘着飞凤游龙,雕着日月乾坤。 “这面镜子叫昨日鉴,是我父亲的遗物。我父亲姓木……师尊想必多少也有些猜到了。我和木烟离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他说完,咬破手指滴血于镜面,镜子开始起雾,待雾气散尽后,镜面上出现了一些朦朦胧胧的幻影。那些幻影逐渐凝聚成形,生出清晰的场景与面目来—— 是天音阁的观景台,画面中正值炎炎夏日,观景台下面的荷塘里芙蕖盛放,红蜻蜓低飞。 有位华服贵妇立在阑干边,翘一尾抹着朱寇的小指,正拿碟子里的糕点碎喂鱼,池里因此一片浮光踊跃。这女人生的虽然精致优雅,却极为清冷,转过头与随侍说话的时候,可以看到她长着一双瑞凤眼,眼瞳略上浮,有些恃美而骄的凶相。 楚晚宁微微皱眉,看了看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师昧。 “她不是我娘。”师昧像是看出了楚晚宁的疑虑,笑了笑,“她是木姐姐的生母林氏。” 不久后,一个穿着丝绣罗裙,梳着天音阁丫鬟髻的妙龄女子从铜镜边缘走进画卷里,她约摸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容娇柔,温良贤淑。师昧轻抚镜面,说道:“这才是我娘。……她是化碧之尊宋星移的后人,孤月夜把她当牲畜养,没有给她名字。她逃出来后想给自己起个名字,但宋是蝶骨美人席的大姓,她不敢取,于是就用化碧之尊的化字,取了个谐音,从此称自己为华归。” “归是归乡的意思,我娘亲知道了蝶骨族还可以回到魔界后,就一直希望带着所有族人们回家。” 铜镜斑驳遮不住华归的倾城容颜,她正恭顺又温柔地与林氏说着话,楚晚宁注意到画面中林氏一直冷冰冰的,其他侍女都诚惶诚恐,唯有华归一人笑语嫣然,对女主人奉上十二分的真挚。 楚晚宁抬眼:“她是怎么进入天音阁的?” “是当初那个天音阁高阶弟子帮她的。其实书上记载的那些都不是真相。我娘在逃出孤月夜后,并没有从他身边离开。他们那时正是情浓,我娘就恳求他想办法把自己的同族放了。那弟子对她言听计从,于是设法盗来了天音阁的劫火,助了她一臂之力。” 楚晚宁眉心轧着浅浅一痕,心道竟是这样。 史册书籍上的记载并不总是对的,一些真相会慢慢被岁月的洪流侵蚀,等那个年代的人一一老去,芳华不再,就再也无人得知往事的真容。 师昧停顿须臾,继续道:“过了两年,修真界渐渐淡忘了孤月夜劫火一事。而正巧那时天音阁的林夫人诞下一女,而林氏性子古怪,不擅照管孩子,所以需要找几个手脚灵快的姑娘帮忙。那名弟子趁此机会将我娘亲引入了阁中。从此我母亲就成了林氏的侍女。” 听到这里,楚晚宁复又看向铜镜,不知何时镜面已经换了场景,林氏在轩窗边执卷读书,华归则守在她身边,抱着个襁褓里的孩子尽心尽责地哄着。 这场面乍一看很温柔,女主人雍容,婢女忠心,孩子娇憨。 但细思之下,却觉得暗潮汹涌。 “……她后来取代了林夫人的位置。” “……嗯。”师昧道,“在天音阁久了,我娘看出了这个门派在修真界的超然地位。她那时候毕竟还有些天真,想出了一个自以为比回到魔界更好的主意。” “什么。” “成为天音阁的夫人。”师昧道,“神明后嗣,一言抵千金,她想着只要阁主能开尊口,以后修真界就没有人再残害——至少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去残害蝶骨美人席了。” 光影转变,镜面上的铜锈阴暗反驳,还是最初的那个观景台,但已到了不知哪一年的冬季。 台下荷花都枯了,零落凋敝。没有蜻蜓,池里也不见红鲤踊跃。那些明快的生灵和昔日那位冷美人林氏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飞雪连天,腊梅暗香,以及一位披着厚厚白狐裘的女人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有个男人走近,她闻声回眸,那张风华绝代的俏脸笼在细软翻飞的狐狸皮毛之中。她朝他展颜灿笑,新雪失色。 这时的华归,已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当时的天音阁主休掉了原配,林氏被休后不久就死了。与之离奇死亡的还有曾经帮助过她的那个高阶弟子。 她终于得偿所愿,成了神明后嗣天音阁的阁主夫人。 天空是铅灰色的,飘着鹅毛大雪,华归走到丈夫面前,先是向他作福,继而笑吟吟地伸手,摸了摸他身边小女孩的头发。 “……是木烟离?” 师昧笑道:“是啊。” “……” “师尊是不是不太明白,为何木姐姐身为林氏之女,却一心向着我母亲,反而弃自己的生母于不顾?” 楚晚宁没置是否,继续看着镜中情形。 木烟离那时候最多四五岁的模样,毫不反抗地被华归抱起怀中,甚至还搂着华归的秀颈哈哈大笑,似乎被这位后母逗得很开怀。 师昧道:“林氏天性悒郁,沉默寡言,也没什么孺慕之情。木姐姐出生后,她的病情就愈发严重,甚至到了要伤人或自残的地步。有一次我娘亲不在屋内看着,她就拿剪子扎木姐姐的手背,戳了四五个窟窿的时候,我娘回来了。是她救下了已经哭成泪人的木姐姐。” “一个会扎死自己的生母,和一个从小疼爱自己,照顾自己的嬷娘。木姐姐选择了后者。” 画面一转,窗外结着层薄薄冰霜,贴着万寿红福。应当是某一年的春节刚过,华归坐在紫檀小桌前写字。 她身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生的孤高清冷,男孩子则眉眼温柔,正是孩提时的华碧楠和木烟离。 “好啦。”华归笑眯眯地拿起宣纸来吹了吹,莞尔道,“瞧你们娘亲描抄的药宗灵丹谱,写的不错吧?” 木烟离那时说话还奶声奶气地,尖着嗓子道:“娘亲写的当然好看啦。” 师昧岁数更低幼,连奶声奶气都不会,只坐在原处津津有味地砸吧手指头,瞧着她俩嬉笑热闹。 “我爹成天醉心法术修炼,平日里对我姐弟二人疏于管束,我与木姐姐的启蒙都是由她言传身教的。”望着镜子里的情形,师昧回忆道,“她教我们识文断字,教我们一些最基本的小法术。” “她会法术?” “只会一点。”师昧顿了顿,“吓唬普通老百姓的假把式,连最差劲的修士都恐怕打不过。” “……” “不过她愿意陪我们,与我们日夜相伴啊。”一声叹息,师昧的眼神有些发直,“不管她如何工于心计,如何对待外人。但她待我与木姐姐,却是挖心挖肺的好。” 镜面上的场景转的快起来,似乎光阴如梭如水,从指缝中一溜而过。在这匆匆闪过的许多情形里,木烟离和师昧渐渐长大。 而在此过程中,他们姐弟俩的每一步几乎都有华归守护着。 雷雨滂沱的夜晚,她哄着木烟离入睡。 仲夏晴芳的午后,她喂师昧喝赤豆薏仁汤。 凡此种种,一点一滴。 “后来,我到了术法启蒙的年纪,父亲亲自授我天音阁的法术,但我天资愚钝,实在学不会。他很失望,我那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庸才——毕竟木姐姐在八岁的时候就已经顺利筑基了。而我下足了功夫,却连丝毫气感都没有。” 画面上的小师昧坐在池塘边发呆,小小的膝头搁着一把更小的剑。 华归拖曳着迤逦长裙,眉头紧锁,自浮木桥头走过。她目光逡巡一圈,找到了孤零零出神的孩子,焦急的神情总算放松下来。 她走到他身边,俯身与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将师昧抱在怀里,返身往花园尽头走去。 “因为曾经在孤月夜待过很长一段时光,她见过许多灵力微弱的人,能通过修习药宗在修真界得到一席之地。”师昧道,“她并没有因为孤月夜曾经虐待美人席就一棍子打翻所有。她说服了父亲,从此让我开始修行药蛊之道。” 之前师昧讲那些男女私情勾心斗角的内容时,楚晚宁大致知道华归这个人有手段,但具体厉害在哪里,他不太懂,说不上来。 而当他听到这里,他却忽然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锋利—— 孤月夜对她来说就像地狱梦魇,吞噬了她的前半生。换作一般人,就算不恨之入骨,也当对药宗心怀芥蒂,不加认同。但她却很清楚药宗是什么,自己需要什么,又该如何去做。 她有一双极其冷静的眼睛,哪怕仇深似海,也绝不意气用事。 “她的谋划一直都有条不紊。走一步,可能已经想到了后头的一百步。所以除了照顾我和木姐姐,她还有余力四处搜集族人们的下落,然后瞒天过海,给他们提供荫蔽。” 但显然,蝶骨美人席后来的地位依然没有得到改变。而且楚晚宁记得这位华夫人很早就过世了。这其中必然有什么隐衷。 联系蝶骨族和神族后裔的种种传闻,楚晚宁心中隐约有了个模糊的猜测。他问:“……后来华夫人的身份……败露了?” 师昧没有立刻回答,他眼瞳里闪着些过于明亮的光泽,乍一看极为尖锐,像是刻骨的仇恨。但细瞧之下,却又像是海潮般的悲哀。 “原本不该败露的。”他说,“父亲没什么脑子,根本觉不出母亲的异样。……但他再怎么说也是天神后人,哪怕神族的血在他体内已微乎其微,还是会有些天赋感知。” 他垂眸看了眼镜子,画面已经转到了天音阁的阁主寝居,一个两鬓微斑的男人缠绵病榻。 “我九岁那年,这个男人生了场重病,病的离奇,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看也没查出病因。” 师昧说着,冷笑一声:“其实知道内情后,道理就很清楚。他是神之后嗣,我娘是魔之后嗣。之战后,魔尊下了个诅咒——从今往后千秋万代,不可有结合,违者当死。” “父亲的怪病正是因为这个上古诅咒而生的,但因他并不知情。而神界呢,或许是因为怜悯,或许是因为想要让魔尊难堪。总之,有一天夜里,有神君托梦父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并且说……若要活命,需得和魔女一刀两断。” 楚晚宁看着师昧有些狰狞的脸,等着他说下去。 他知道事情绝不是一刀两断那么简单。 师昧道:“梦醒之后,父亲暴怒。天音阁从来要风即风要雨即雨,他在修真界的地位超然,人人都把他当神明尊重。可是这个女人……这个猪狗般令人宰割的一滩烂肉,双修炉鼎,居然算计他,利用他,骗他。” “……” “她甚至还差点连累了他死。真是何其歹毒。所以……” 深吸了口气,哪怕压抑地再好,师昧的嗓音也还是透出了丝喑哑。 他紧捏着茶盏,那里头的茶已经凉了,他没有喝完。一念之下,用力太猛,瓷杯竟“砰”的一声,生生爆裂。 茶汁四溅…… 镜面也被茶水泼到了,画面被琥珀色的茶汁浸得模糊不清。隐约可以瞧见病榻上的男人召来了华归。 他赤着脚走下床榻,佯作无事地与她聊了几句,笑吟吟地走向门口,背对着华归,咔哒一声将房门关合、落锁。 ——男人回过头来,朝向自己的妻子。扭曲的镜光与水渍中,浮出一张面目豹变的脸。 师昧蓦地抖了一下,猛地将镜子反转砸落,背过镜面不再去看。 他的手背上青筋暴突,犹如盘虬错龙的树木根系,每一根血管里涌动的都是恐惧与恨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脸埋入掌中。声音显得极为疲惫。 “他……” 开口说了一个字就顿住。 “这个畜生……”似要有滔天洪水般的恨意要发泄似有千言万语要唾骂,但万马千军杀至喉咙口,你争我抢竟不知哪一句话当先出,于是又哑然。 师昧缓了又缓,他应当已经看过这面铜镜很多次了,可是过了那么久,隔了那么多年,还是恨。 他慢慢地停止了颤抖。最后,这些恨成了一句看似平平淡淡的句子。 “那一天,我的神明之父,活活吃掉了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