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神品书
相比徐佑自表心迹的诗,他的字第一次公开出现在世人的视野里。功力全开之后,不再那么遮遮掩掩,脱胎于王体的笔法扫尽汉魏遗风,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堪称妙迹。 金陵城里没有秘密! 一夜之后,天还黑蒙蒙的,就有不少酷爱书法的人闻讯而来,大家如同约好的,分别站定,高举着灯笼,几乎将眼睛镶嵌到了墙上,仔细观摩徐佑的书体。其中一人越看越是激动,双目放光,啧啧称奇,最后竟手舞足蹈,不慎摔在地上,口中还连连夸赞,谓之天人! 啊?怎么是韦郎君,你也来观徐佑的字?没摔伤吧?快起,快起! 摔倒的人叫韦世南,祖上韦诞是前魏时的大书法家,也就是那位经常被吊到高处写榜书的韦侍中。韦世南自幼临池,于书法一道颇为精通,在楚国很有名气。 今日有幸得见天人之书,就是摔伤了又何妨? 这倒也是,郎君以为,徐佑的字当得几品? 一撇一捺,朝向偃仰;或大或小,皆入法则。当世书体,以徐佑书为神品! 神品?听韦世南评价如此之高,顿时引起了众人的兴趣,纷纷围拢身边,道:比新安太守羊僮如何? 羊太守的书体劲健遒媚,却流于稳固少变,虽可为上品,但离神品终究差了火候。羊僮目前在楚国书法界的地位就等同于当年王羲之的地位,可在韦世南的眼中,还是比不上徐佑。 又有人问:比索泛如何? 这个问题问的很是刁钻,索泛也是楚国享有盛名的大书法家,其祖父索靖曾师从韦诞学习书法,和韦氏渊源深厚,可以算得上‘夫第一,天然次之’,‘钟天然第一,工夫次之‘,我以为‘徐佑工夫不及张芝,可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钟繇,可工夫过之。’足可并称‘三贤’! 和钟繇张芝并列,那是多少书法家毕生的梦想和不可能实现的野望,韦世南赋予徐佑这么高的评价,传出去立刻就能引起无数人的好奇和议论。 所谓名声,就是这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通过舆论的反复炒作来一步步的养成! 当然,所有的手段只是辅助,归根结底还要有碾压一切的实力,这个时代的文人不像后世那么谄媚和明哲保身,风骨和气节的强势存在,总会让那些欺世盗名之辈原形毕露,狼狈不堪。 徐佑的字原本算不得巅峰,只是以王羲之的书体将当世的书法推动到了新的发展历程,然而练成道心玄微之后,腕力之强健,运笔之精巧,何止更上层楼,简直是连着提升了几倍的高度,呈现出来的效果,就是韦世南疯狂的不要脸的推崇。 当第一缕阳光依次照亮崔府的白墙,里里外外已经聚集了不下数百人,更有甚者爬上树梢,骑在枝头,遮眼探头去凝望。那懂书法不懂书法的,都争前恐后,以目睹徐佑的字为快意,还有人推搡挤靠,引来骂声片片。 徐佑这些年声名鹊起,但金陵乃帝京,上至公卿,下至百姓,无不眼高于顶,对困居钱塘一隅的他不能说没有几分成见。 大城市对于小城市,大抵如此,千年未变! 然而这才区区七八日,徐佑的风姿人品诗句和书体接连造成巨大的轰动效应,可以说十年来从未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征服金陵这座城市。 而徐佑,似乎很轻松的就做到了! 崔府走出来四五个奴仆,提着桶,掂着漆,嚷嚷着分开众人,走到墙边就要擦去墨迹。这下惹了众怒,有几个是士族门阀的子弟,可从来不怕事,一拥而上,把这几个奴仆打的鼻青脸肿,还被白漆污了头脸和身子,跌跌撞撞的逃了回去。 经过这个插曲,大家意识到崔元修是真的恶了徐佑,这墨宝怕是存不太久,马上吩咐的吩咐,安排的安排,将墙上的字全拓下来收藏,以防万一。 只是,今日,徐佑终究没出现! 清溪里的热闹徐佑并不在意,躺在院子里的老椴树,边饮茶,边和清明聊起崔元修,苦笑道:此公油盐不进,倒是不好对付! 折腾一下也好,至少现在整个金陵都知道郎君是为了《尚书正义》而来,没人会怀疑你的动机和来意,可以省却不少的麻烦。清明道:我们需要做的,是想办法让崔元修开门收徒 又过两天,冬至派往晋陵的人带回来袁阶的信,信里表达了疑惑和不解,他特地去问了袁蔚,袁蔚确定的表示和崔元修这些年并没有交恶,徐佑求荐书的前几日还刚刚通过信,约好来日相聚言欢,没道理因他的荐书而据徐佑于门外。 袁阶也是世情练达的老狐狸,猜测是不是徐佑或者和徐佑有关的某些人无形中得罪过崔元修?这也是个可行的思路,徐佑让冬至调查崔元修的交际圈子短时间内没发现什么端倪。这样托辞养病,又过了三天,准备好要送的礼物,徐佑带着清明出了门。 他要如约赴会,去拜访安玉秀! 安玉秀没有住在台城里,毕竟出阁后丧夫,身份不等同那些待字闺中的皇女,安子道在台城北部乐游苑周边的潮沟里赐了她一座规模宏大的田墅,享受的待遇几乎等同于郡王,是皇女里绝无仅有的特例。 门口报上姓名,很快就有带品阶的女官出来引着徐佑进了府内,等见到安玉秀,已是庭院深深,不知身在何处。 微之! 安玉秀降阶相迎,显得十分开心。分宾主落座后,四目相对,同时一笑。这笑意不需要解释,只有两人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想起了钱塘的那段生死经历,相依为命,战战兢兢,不可知的命运和朝不保夕的压力,最容易让人形成依赖和亲近。 公主一向可好? 安玉秀俏脸浮现黯然神色,道:孤雌寡鹤,虚度时日罢了! 孤雌寡鹤,出自西汉王褒的《洞箫赋》,常用来比喻寡妇。安玉秀虽贵为皇女,可枕边空空,没有着落,总归心绪难平。 徐佑劝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我观公主印堂生有紫光,阴晦尽去,要不了多久,自有文君新醮之时。 文君新醮,也就是寡妇再嫁,安玉秀诧道:微之还懂面相? 略知一二!徐佑笑道:就如同当年在钱塘时,我一眼看出公主有龙气护体,绝不会被宵小所害。我能脱身,全仰仗公主洪福! 安玉秀掩口失笑,道:我总以为微之不苟言笑,处事不惊,自有泰山崩而不改色的从容淡然,今日才知,原来如此善谑! 彩虹屁人人爱,徐佑真的要吹捧一个人,那是无形无体,防不胜防。三言两语,既借着往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也消除了多年未见的陌生感和疏离感。 金陵这个狩猎场,安玉秀是大的不能再大的奥援!徐佑以弱小姿态混迹其间,安玉秀伸过来的手,抓住了,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